20世纪五六十年代,废名在眼睛几乎失明的情况下,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研究鲁迅、讲授鲁迅,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毅力。除《纪念鲁迅》(长春》文学月刊1956年10月1日创刊号)、《伟大的战士――纪念鲁迅逝世25周年》(《长春日报》1961年10月19日)、《〈孔乙己〉讲析》(《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2年第6期
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大调整,废名由北京大学调到东北人民大学(后改为吉林大学),有半年多没有分配工作。他利用这一段时间,潜心撰写《跟青年谈鲁迅》(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部1956年编印的《全国高等学校已完成的重要科学研究题目汇编(第一集)》,原题似应为《跟青年谈谈鲁迅》),至1953年1月17日脱稿。废名曾将书稿交给学校,希望能够作为辅助材料印发给青年教师和学生阅读。他一直等待校方的答复。一天,他去学校开会,意外发现这部书稿竟然和其他资料一起乱堆在墙角边。他捡起自己的书稿,拂去灰尘,带回家。废名一气之下,把书稿寄给了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胡乔木。没想到,胡乔木很快回了信,认为这本书写得很好,并推荐给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年8月,废名对书稿作了全面的修改和补充。1956年7月,《跟青年谈鲁迅》正式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第一次就印了2万册。同年11月,又加印了2万册。在那样的年代,4万册的发行量应该是相当可观的。
《跟青年谈鲁迅》计5.6万字,共有15章,即《为什么要研究鲁迅和怎样研究鲁迅》《鲁迅的少年时代》《鲁迅在日本》《辛亥革命》《五四运动》《鲁迅的第一篇小说》《分析〈阿Q正传〉》《鲁迅怎样写杂感》《鲁迅的杂文是诗史》《共产主义者的鲁迅》《鲁迅与现实主义传统》《鲁迅对文学形式和文学语言的贡献》《鲁迅的艺术特点》《鲁迅怎样对待文化遗产和民族形式》和《向鲁迅学习》。这本书较全面地介绍了鲁迅的生平、思想、创作、现实主义精神、艺术成就,同时还就为什么要研究鲁迅、怎样研究鲁迅、向鲁迅学习什么等问题作了简要说明。这是一部面向青年介绍鲁迅的普及读本,作者有意大量征引鲁迅的原文,“企图读者读了这些引文,加以我们的说明,对鲁迅可能有一个轮廓的认识,从而帮助读者进一步去读鲁迅的作品”。
这部著作出版以后,在读者中引起了一定的反响。据说,周作人曾写信给废名,称废名“写得不对”(冯思纯《为人父,止于慈――纪念父亲诞辰100周年》,《新文学史料》2001年第2期)。1962年,杨扬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谈了他重读《跟青年谈鲁迅》的印象。他说:“这书不是对鲁迅的生活与创作作专门研究的论述,而只是向青年们作介绍,也就有点像剪影。这剪影把鲁迅的为人及其作品勾出了朴素简明的轮廓,是阅读并研究鲁迅作品的一本有益的入门书。”“作者冯文炳也许因为自己是较长一代知识分子中的过来人吧,所以他带着那样深切的感触叙述了鲁迅在过去时代的先进知识分子中突出的代表意义,特别是鲁迅那样坚决追求进步,探索救中国道路以至后来成长为共产主义战士的过程。”他还说:“全书朴素明了,侃侃而谈,容易为读者所接受。有些解释也较新颖,如关于女吊这个形象在鲁迅早期思想中的意义等颇能发人思考。”杨扬同时指出:“这本书也显得有点松散、不够谨严。书中引证多了一些,而作者的论点似乎还可以作进一步的论证、分析与发挥。”(《一幅引人的剪影――重读〈跟青年谈鲁迅〉》,《人民日报》1962年9月28日)。
1955年以后,废名在吉林大学中文系连续开设了几个学期的“鲁迅研究”专题课。《鲁迅研究》就是在其讲稿的基础上写成的。这部著作完稿于1960年8月,除“引言”外,包括《一 鲁迅彻底地反对封建文化》《二 鲁迅是最早对普通话最有贡献的人》《三 鲁迅期待炬火和自己不以导师自居》《四 鲁迅的政治路线和文艺实践》《五 鲁迅早期思想里的矛盾和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现实在鲁迅作品中的反映》《六 鲁迅重视思想改造》《七 鲁迅确信无产阶级文学》《八 鲁迅的局限性的表现》《九 〈狂人日记〉》《十 〈药〉》《十一 〈阿Q正传〉》《十二〈祝福〉》《十三〈伤逝〉》和《十四 学习鲁迅和研究鲁迅的方法》等14章。其中,第9章、第11章的部分内容分别在《长春》文学月刊、《东北人民大学人文科学学报》上发表过。第9章、第10章曾合题为《鲁迅的小说》(内容略有不同),作为东北人民大学1957~1958学年第一学期教材之用。较之于《跟青年谈鲁迅》,《鲁迅研究》对鲁迅的研究更为深入,理论色彩更为浓厚,是一部真正的学术专著。这部著作在总体认识和看法上与《跟青年谈鲁迅》有一贯处,但某些观点也有所改变。
共和国时期,废名只活了17年。在这17年里,我国的鲁迅研究工作一方面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另一方面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曲折。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鲁迅研究渐渐走上模式化、公式化、简单化、庸俗化的歧路。身处特殊年代的废名,当然不可能逃脱这一宿命。但是,在鲁迅研究方面,废名也于一片喧哗声中发出了富有个性的不和谐之音。废名认为:《狂人日记》不是在十月革命的影响下创作的;阿Q是“城街雇工”的典型;《药》标志着“中国的新文学确实站立起来了”;《祝福》是鲁迅“表现在《呐喊》里的乐观空气一扫而空的第一篇小说”;“鲁迅的失业对《伤逝》有决定的影响”;《伤逝》在客观上指出了两条死路――“盲目的爱是没有出路的,是死路;盲目的‘求生’同样没有出路,是死路”,而且后者显得更为重要等等。这些观点即便是放在现在,也是比较独特而新颖的。
废名还认为,对鲁迅所有的文章,“如果取绝对肯定的态度,首先就不合乎鲁迅的精神”。“不认识鲁迅早期思想上的局限性是没有好处的”,“我们认清鲁迅早期思想上的局限性,同时就是体会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正确性”。废名所谓鲁迅早期思想的局限性具体表现在这几个方面:鲁迅是爱国主义者、民主主义者,不是革命民主主义者;鲁迅反封建是彻底的,但反帝的思想还没有明确起来;鲁迅所反对的是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而非其经济基础;鲁迅是本着小资产阶级即本阶级的利益说话的,没有阶级意识。
《鲁迅研究》完稿后,废名曾寄给了当时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周扬又转给了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邵荃麟。1961年8月29日,邵荃麟致函废名,充分肯定了废名的鲁迅研究工作。他说:“你是文艺界的前辈,对文艺研究工作,怀着如此巨大信心和兴趣,令人鼓舞。读了《鲁迅研究》,可以看出你是花了不少精力,有你自己独到的见解。某些论述,如关于鲁迅重视思想改造,关于鲁迅后期思想的分析等,都写得很好。”他认为值得商榷的是废名对于鲁迅五四时期思想的某些看法,特别是“对‘五四’时期鲁迅的彻底不妥协的反帝反封建的精神估计得过低了”(《关于鲁迅从“五四”到一九二七年的思想――致〈鲁迅研究〉作者冯文炳同志的信》,《图书馆杂志》1982年第1期)。在谈了自己对五四时期到1927年间鲁迅思想的看法之后,邵荃麟建议废名修改后再考虑出版事。邵荃麟将书稿随函寄还给了废名。废名给邵荃麟究竟回信没有?他对邵荃麟意见有何反应?因囿于资料,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废名始终坚信自己的观点,并未听从邵荃麟的建议对其《鲁迅研究》书稿进行修改。
“文革”开始以后,废名把《鲁迅研究》交给了学校。据废名的儿子冯思纯回忆,废名“因癌症两次手术后,身体十分虚弱,平时在家休养,基本上不去学校。有一天,他慢慢走到系里去看大字报。当他看到贴在醒目位置上的一张题为‘×××是狂热地反对毛泽东思想的白旗’的大字报时,顿时火起,因为一看其内容就知道‘×××’是指‘冯文炳’。父亲认为把他作为敌我矛盾来对待,是不公平的,是对他极大的污蔑。他立即返回家,抱起《鲁迅研究》《美学讲义》和《毛泽东同志著作的语言是汉语语法的规范》等书稿,到吉林省委派驻吉大的临时工作组去说理,并请他们将这些书稿转交给省委,望省委主持公道,看看他究竟是反对毛泽东思想还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废名在长春――纪念父亲逝世四十周年》,《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文革”结束以后,冯思纯专程到吉林大学中文系寻找废名失落的手稿,一位教师把他保存的《鲁迅研究》通过中文系转交给了冯思纯。冯思纯一度把书稿送给其堂兄、原河北师范大学教授冯健男。冯健男逝世后,这部书稿又回到了冯思纯手中。历经劫难,几经周转,《鲁迅研究》手稿居然能够完好无损地存留下来,确乎是一个奇迹。这部手稿有290页,约20万字,迄今尚未出版。
(本文编辑:李焱)